依莫雷特·班诺威——不久前开始使用这个名字的少年——现在心情十分复杂。
自称是人工智能生命体“魂灵”投影的谜之少女芙洛儿·缇莉现在正坐在他的旁边，专注地摆弄着一个投影出来的星图状影像，时不时做出抓乱头发之类像漫画人物一样夸张的动作表达她不那么平静的心情。
话说回来……这个舱体之前有这么大的空间来着吗……
从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起来到经历了一系列明显超出了自己常识的科幻型展开，依莫雷特君现在似乎对于这种“不合理”变得有些麻木，芙洛儿的话语、女孩消失又重现的场景、看到被遮盖的宇宙星空的场景，这些在少年的脑内像电影镜头一样不断回放着。
但是相比刚刚醒来时候的混沌不堪，依莫明显镇定了很多。不自觉地开始检讨事件之间的逻辑因果，这种思考给他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自我”的概念也越发清晰了——不管名字是否是依莫雷特·班诺威，但是现在正在整理思绪的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我，我就是这样的存在——少年一半暗示一半潜意识地拥有了这种想法。
“我”就是会这样去思考的一个人类吗……
伴随着混乱思维的不断折叠整理，很难不注意到涌上的强烈违和感。少年闭上眼感受身体的情况，这种违和变得更加明晰起来——五感清晰切实地存在着，但是，我为什么会认为，我是“人类”呢？
深入思考让少年感到有些发冷。无论如何暗示自己，除了那段似乎是梦境的场景和从醒来至今的状况，再也没法找到哪怕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为“记忆”的碎片。但是毫无疑问，“知识”却切实地存在于自己的思维里，拥有着对于每个所触及的概念下意识的认知，大脑在告诉他这些认知，但是依莫却不知道这些知识从何而来。
简直就像……被输入数据的机器一样。
“……那个，”少年咬了咬嘴唇，轻轻发声，“芙洛儿，我想问你一件事。”为了强化自己对于“眼前的少女只是投影，并不是本尊”的认识，依莫刻意抬着头对着这个谜之舱体的天花板说话，而那个女孩不久前刚刚停下摆弄星图的动作，正在一副颓废的样子背对依莫坐着发呆。
就像是日常问候的语气，而眼前的女孩则非常自然地回头看向依莫雷特：“嗯……怎么啦？”尽量打起精神的笑容和语气里明显努力掩盖了的沮丧，都显得和一个正常的人类女孩别无二致。
真的只是投影吗……这孩子，这样的话，或许我也……？
“我真的……是‘人类’吗？”
随着轻轻问出这个问题，四周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了起来，芙洛儿的投影——少女露出的可爱笑容显然是僵住了。难道……说错话了……？这种氛围的突然转变，使得对于这些知识本就存疑的少年不由得紧张起来，“对不……”
刚打算抢先道歉避免误会的少年接下来看到的是，眼前的女孩——自称投影体——僵住的笑脸抽搐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弯下腰捧腹爆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这个人工智能到底，什么情况啊……
“…咳嗯，”努力控制住情绪的女孩轻轻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连泪腺都还原了吗——面向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的少年挤出话语，“不好意思噗，我只是……没有想到你那么有意思。”艰难憋笑的脸让依莫有点无语，不过显然这次努力失败了，“超一本正经地问了‘我真的是人类吗’这种话诶，哈哈哈——”
这个自称人工智能……或许意外地让人有点火大。
“咳咳，你毫无疑问是灵长目生物里的人类哦，我的分析仪可以负责任地向你担保啦。”又一次调整情绪，女孩依然一脸愉快地打量了一下依莫之后说到，就像动物专家在鉴定什么小动物的语气。“不过人类居然是这种状况下还在纠结自我认知的物种吗，资料有提到你们很在意这个，但是没想到居然到这种程度噗……”
无视似乎由于回味笑点又在憋笑的痛苦循环里挣扎的气人投影体——唔…要是有陌生人突然问我“我是人类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会觉得很好笑啦——依莫活动了一下双手，并紧紧盯着它，又回想起了被芙洛儿的投影握住的时候的触感，没错，那时候感受到的体温和脉动，“那你和我到底有什么差别呢……”脑子里此刻盘旋的问题不由得轻轻滑出了嘴边。
女孩似乎意识到自己笑得过了点，听到依莫的低语，收了收表情向他微微低了低头以示歉意，紧接着又轻轻耸了耸肩开口说道：“原来如此，是这个原因让你迷惑的呢……有点忽略了可能存在的认知差距呢，对不起，不该笑你。”芙洛儿很直接地表示了歉意，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不可思议地令人感到真诚。“从你使用古语那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的……我也真是粗心。”小声的自言自语，就像路上不小心撞到路人的平凡语气，但内容像一道炸雷。
古…语……的意思是……
“的确，从‘物质性’的视点，我的投影体……这个女孩，和你没有任何区别，她拥有‘人类’这一物种几乎完整的结构，因为是……‘物质投影’。从你那个时代的观点出发，甚至可以认为她是一个独立的生物吧。”
这句话是音响系统播送的，依旧是女孩的声音，但是被称作物质投影的女孩仅仅只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看着依莫雷特，没有开口。
古语、那个时代。语气平淡的两个单词让依莫的思绪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感到微微的晕眩。
微微颤抖的手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双微凉但的确脉动着的小手的触感，紧接着响起的是女孩轻柔好听的声音：“依莫……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相当混乱，但是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你确实是此时此刻，真实在这里存在的……人类。”女孩的睫毛闪动，双眼轻轻闭上，“虽然我们具有物质上一切结构的相似，但是在‘我的时代’已经判明了，人类切实存在着五感不可及，但却像永远无法仿造的商标一样的烙印。”
“我们把它叫做——灵魂。”
女孩的低声话语像是一枚冲击钻，把依莫雷特——此刻呆然的少年——努力维持的思考和理性撞得粉碎。灵魂、古代、超越自己认知的知识。“这到底是……哪门子的玩笑啊……”和第一次被眼前这双小巧的手握住时相仿的话语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但是显然少年精神上受到的冲击要比那时候大得多。自己这是，来到了不同的时空？穿越了？戏言一般的想法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少年，但是伫立在这股翻天覆地的大浪里的他此刻却感觉自己的大脑、自己的理智在抗拒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测、这种在他人的幻想里随性的设定一般的处境。
我在抗拒这种“巧合”。
女孩说完话，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表情风云变幻的依莫雷特，嘴唇轻动但是最终又没有说出什么。这种情况就算是可以拥有比人类广阔得多的见识的人工智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吧——依莫内心苦笑地想着。“谢谢你，芙洛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道谢脱口而出。“啊……不客气，嗯。”显然她也在疑惑感谢源自何处，但是还是乖巧地选择了人类遭遇尴尬的时候的自然回应。
目眩。
耳鸣。
头晕。
对这个世界虚幻的怀疑，却被如此真实的不适顶了回来。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眼前由人工技术再现出‘人格’的女孩，毫无疑问还有更多远超自己所拥有的知识的‘现象’。我真的是……“异物”吗？依莫脑中盘旋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他被齐刷刷截断的记忆一样，可能已经遗失在了永远无法找回的黑暗里，这让他不禁感受到了不甘，然而却又只能无奈。
真的……无可奈何了吗？真的要，认同这是一个戏剧的“偶然”吗？
“芙洛儿……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情，”依莫雷特埋着的头看不到表情，但语气却是尽可能压抑的平淡，“按照你认知里的技术，有可能做到人的知识和记忆整个覆盖替换掉这样的事情吗？”简单的疑问，却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穿越”这种随性解释的否定，投影体少女又一次微微感到惊讶——眼前这个人类少年在短短的相处期间已经使她惊讶很多次了，让她不由得怀疑数据库里关于人类思维和心理学的资料是否需要重写一下。
“唔——嗯……从数据库的理论来看，对人思想活动的研究只进行到分析解读的程度……借助零子操作的话，部分记忆的重写和短时间一定范围内的致幻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超过一定时间跨度的记忆和其他信息会因为刚刚提到的‘灵魂’的加密作用而变得无法更改——整个的替换掉应该是做不到的。”显然芙洛儿努力思考了一下措辞，使得依莫能理解她的意思，接着她稍作停顿，咬了咬嘴唇接着说：“但是鉴于我的数据库也是严重破损的状况……有可能……我们的知识和这个时代都是‘不匹配的’。”
人工智能委婉地表达了两人可能都是穿越时空而来的这个可能性，但这种委婉反而莫名让依莫雷特略微有种安心感——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个自称人工智能生命表现出了相当之高的知性程度，这种程度的话，大概可以把她作为“共同落难的同伴”来对待——有“同伴”这个事实，就足以让人离孤独和失措的恐惧远上几分了吧。
人工智能也会和人类产生吊桥效应吗……？
思维的角落里冒出打趣的胡思乱想让依莫突然镇定了不少，他开始对照分析芙洛儿给出的信息和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知识——至少芙洛儿的数据库和自己的知识应该是有不少交点的，共同认可“人类”这一物种的存在，而且目前芙洛儿描述的知识是可以靠语言和现象理解的，说明应该有学习的余地。想到这些，依莫内心咆哮的混乱也就逐渐被抛到了远处。
“冷静下来想想的话，现在光是在这猜测也没什么作用呢……仅靠我们独立的认知，很难推测出‘世界’是什么样的吧。”依莫雷特这次紧盯着眼前的女孩开口了，语气也温和了下来，就像是在普通地和“同伴”搭话。“芙洛儿，这个舱体有在宇宙航行的手段吗？我在想通过航行对比星图的变化，是否能和你的数据做一些对照之类的……”少年提出了行动起来的提议——无论如何，行动起来总比在原地待机显得积极一点，虽然没法细想能量来源和定位的方法之类琐碎的问题……先尝试提出下一步的方案吧，也想稍微了解一下芙洛儿·缇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什么舱体啦……真是失礼的人类，”眼前的少年振作了起来，芙洛儿的投影体显然也从中获得了一些积极影响，又带上了开心的笑容，不过被简单的称为“舱体”似乎让她有些微词，“这个舱是在我身体里面临时拟态出来的啦。‘魂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搭载人类的机型了，刚刚在宇宙里漂流的你的宇航服一直在报警，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置，只能参考数据库里古人类设计的交通工具的载人驾驶舱来随便做一个把你放进来啦。”
“这个才是我啦。人物拟态工程实验机，芙洛儿·缇莉，开始自拍咯～”
参考的到底得是多科幻的“历史资料”才能把这个舱体弄得跟动画片里的机器人驾驶舱一样啊……依莫内心默默的吐槽被女孩用调皮的报告语气说出的话打断，紧接着，依莫所在载人舱的“挡风玻璃”面前的星空中缓缓“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平板——不明白是什么装置如何实现的，但它就是出现在了那里——平板透明度逐渐降低，最终停留在了类似一块巨大雾状黑玻璃的状态，而平面上映射着的似乎就是名叫芙洛儿·缇莉的存在。
“这不就是科幻里的巨大战斗机器人吗！！”喷薄而出的吐槽欲望让依莫雷特差点又陷入刚刚的混乱之中。而映射着芙洛儿身姿的巨大平板像之前少女演示投影体消失一样融化成了很多光团消失在眼前的星空里，紧接着舱室里一些光团聚合成了一块平板电脑一般大小的雾黑玻璃板，上面清晰地映着刚刚看到的‘机器人’，显然这是刚刚那块大板子的缩小版。少年伸手拿到这个玻璃板，仔细端详了起来。
的确无论怎么看都是可以直接当做科幻电影道具级别的机器人造型。细长且分明的四肢、“机器人”标配的如同全身盔甲一样的外壳——更具体地说像是女性骑士铠，头部的位置类似于戴着一个造型锐利的头盔。更加引人注目的是机器人的身后背负着一片巨大的“单翼”，相对于汽车烤漆表面一样的整体材质外观，略微有些透明感但又注满了雾气一样像黑色玻璃的材质构成的一片像机械翅膀一样的构造物非常引人注目。虽然映像里机器人摆出了一个非常随意的盘腿坐下思考问题的姿势，有点破坏形象，但是要是告诉依莫雷特这就是某部机器人战争电影里的帅气机甲，他此刻也绝对是会相信的。
“哈哈哈，搞什么啦，你那个……唔……你的时代以前的古代人看到人造飞行器大喊‘哇是钢铁大鸟’一样的反应。”芙洛儿被少年的反应逗得笑了起来，然后显然又努力遣词找到了一个比方来解说自己的笑点。“我不是战斗机型啦，严格来说——按照数据库记录——我的身体是采用仿生学模仿人类结构，然后用来进行零子干涉在工程方面的应用实验……唔，你可以理解为像一个人类世界的施工机器的实验型号这样的东西啦，挖掘机、塔吊之类的？”
不，我理解不了。差点被又一次幻想展开打败的依莫险些脱口而出。“……咳，那个零子什么的，刚刚你好像也说到过啊。”少年打算从这个帅气的机器人身上转移一下自己可怜的注意力。“啊……的确你现在的知识的话连零子的基础理论都还没有被提出过呢……”显然这个问题似乎比如何给古代人解释钢铁大鸟还要难一些，芙洛儿的投影体稍稍想了一会儿，“简单来说的话…唔…简单来说，可以说是通过技术实现的……魔法？从你的视点来看应该是可以人为创造、消灭、改造一切的理论。”认真思考的女孩的脸显得有些严肃。
“……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魔法’呢……”依莫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感叹。除了感叹这个技术，他的内心也在感叹自己总算是稍稍适应了这个科幻浓度过高的现状——虽然可能只是麻木了吧。
“总之，这个理论成就了我数据库里的‘当今时代’，之后找机会给你详细讲吧，”芙洛儿似乎打算再考虑一下科普的方式，“刚刚你不是问我宇宙航行吗，其实我重开机遇到你的时候除了数据库受损……长途空间航行的能源也几乎是全空状态——唔，从设定来说我的能源系统是会动态平衡的，也从来没有进行过这个耗能级别的长途航行……找到返回出发处的路线或许很难。”
“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间从哪出发的……从刚刚开始对照星图也没什么收获，毕竟航行记录全部挂掉了。”芙洛儿的眼神黯淡了不少，很明显，这个精致的人工智能生命体对流落到不知名空间的窘况，也感到了不安。“不过就在你刚刚提出提议的时候我看到星图的角落似乎有和数据库的资料能对上的地方，不愧是幸运的稀有生物呢～每次都能巧合命中最接近的答案。”调皮起来的女孩让依莫也乐观了一些——看起来她已经有把握了吧，虽然一般常识来说逻辑到不能再逻辑的机械生命体天天把“巧合”之类的挂在嘴边实在是过于违和……这些就之后慢慢去接受吧。少年努力自我麻痹地想着。
“那么我们就先向那个方向去寻找一个落脚点吧，在宇宙空间里很多传感器没法找到参考点呢……芙洛儿·缇莉，休息完毕，微速推进～”身边的女孩发出像是春游出发一样的愉快声音，依莫感觉到舱体开始微微振动，但是眼前的景象似乎变化很小——看起来离周围那些代表星体的光斑的确是有相当的距离呢。“引擎工作正常，燃料水平低，稍微加速～！”依莫突然觉得从春游的角色上来说她好像更像带领小朋友行进的女老师。稍强一些的振动和耳朵可辨的从身后传来的鸣动稍微将他飞到奇怪方向的思绪拉回来了一点。
“那个啊，芙洛儿？”不知为何感觉会是一次漫长的旅程，依莫雷特决定随意地问些问题，加深一下对这个神秘战斗机甲……哦不对，对这个神秘人工智能生命体的了解。
“嗯？”纯净闪烁的红眸。
“为什么你好几次叫我稀有生物啊，人类这种我的知识里就有几十亿的生物，对于你们来说仍然是很少见的吗？”
“诶……啊，”红眸的主人突然语塞了起来，然后选择转过了身背对着依莫。“按照数据库的记录……事情的发生离你所拥有的知识的年代倒其实也不是很久远。”
“人类的自然种群已经基本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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